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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国定路流氓旧事|八部半

大头费里尼 八部半 2022-04-17

文/王海

[]本文涉及的“流氓”概念,可加引号,亦可不加。

在上海话里,抑或在很多方言里,词义的精妙都必须是沉到对应的烟火生活中方能细细咂出味道的。比如说,拉三,上海话中指作风开放的年轻姑娘——在差不多3040年前,“拉三”几乎就是男女关系混乱的妞儿的统一标签。“拉三”的重音发在“拉”上边,“拉”读第三声,吐音时有一个钝钝的向下拽的弯钩:LA,拉……三。“拉”字强调,“三”字轻蔑。

阿飞,则是“拉三”之对偶。我相信,上海人看张国荣的《阿飞正传》,必定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多会心的暗爽。阿飞自然是有门槛的,而流氓则纯粹是一种门槛极低的认同。只要你所在的族群带你一起混,任何适龄青年,主要为男性,都可以是流氓。


国定路,1930年代国民政府“大上海计划”中以“中、华、民、国、政、府”为首字的路名遗韵也。


在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吴启华”们混的开鲁新村还是一片农田。吴启华在开鲁|八部半(点击阅读昨日文字),而国定路已经有了自己的气象。


彼时,我长大的国定路,拉三阿飞流氓上述三种称谓互相交织,在我管窥成人世界的那部分观察中,它们负责隐秘而不可言说的那部分。鉴于“流氓”一词具备更广义上的涵盖意义,我将之统称为“流氓旧事”。需要指出的是,鉴于我的年龄,以下回忆或仅仅具有边缘观察者的角度而鲜有亲身参与的那种刺痛与粗粝。

国定路550弄。这个如今已在地图上被抹去的里弄是上海城郊结合部非常典型的平民聚居区。区域内由城镇居民和五角场生产大队的农民组成,在里弄以北与江湾机场隔着政立路相望的大片农田,就是生产大队日常耕作的所在。弄内的小青年扎堆而成小流氓,并非出于自主性地危害社会,而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最基本生存需要。是的,弄内的小流氓们并无任何“产业链”,结社而行,纯防外侮。外侮何在?看过美剧《LOST》的多少能够明白,一切里弄外边对我们不友好的others,都是天然的外侮。当然,我们和伊拉互为“对偶”。外侮有时真实存在,有时“政治正确”地存在,所有的小流氓们要说有“原罪”,无非是因为你生在了某个不同于others的里弄。

我们里弄的流氓,主要承担保护群体中的个人不受外侮威胁,并且为群体内某些流氓不受控制的犯贱行为接受外界挑战的责任。青春年少,荷尔蒙充盈,难免对外边某个拉三或者准拉三多看几眼或者吹了不该吹的口哨。从战力上看,550弄的流氓自然不能与虹镇老街同日而语,即便与同在大杨浦的定海桥穷街的弟兄相比,也相去甚远,但是鉴于管段流氓守土有责的原理,不同地区之间流氓战斗力的高下并不能对地区流氓生态造成多么深刻的影响——因为没有产业链和相应的经济利益纠葛嘛。换言之,流氓只要及时回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他就是安全的。任何不顾对方尊严逾越安全线攻击对方老巢的做法都是被严厉禁止的。在当年,550弄的小流氓们在外惹事之后,只要撤到国定路桥淞沪铁路以北接近550弄的地方,基本宣告安全。淞沪铁路途径国定路的这一段前些年铁轨已被起走,安全位置就在如今国定路政民路口的农工商超市向北一点。

1981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将将进入这个众所周知的安全地带时,在国定路东侧当年路上唯一的国营商店门口,被一名追击到此处的五角场著名拉三的妹妹,一名预备役拉三打了一记耳光。小时候我特别爱哭,眼泪顿时就飙出眼眶,但眼看踏进安全区,我居然鼓起勇气,反手给了小拉三一记辣豁豁的大头耳光。那个矮墩墩的胖妞儿一下子愣住了,眼看就要扑过来。我也没拔脚逃,只是一步步倒退,身后国定路朝北,一片黑魆魆,和杂乱的脚步声。冬瓜妞不敢恋战,兀自手叉腰站在国定商店的路灯下用各种生殖器和动词组合高声叫骂。40多年过去,我完全想不起当年是如何惹到那名小拉三的。

我不记得那次历险是否有组织参与。但在各个区域内的流氓混战中,的确有像当年我那么大的小孩的参与。一般是用作诱饵。就在我请小拉三吃过耳光没多久,一帮礼拜天结伴去上海动物园白相回来的小流氓,围在550弄的木质路灯下,说了一桩邪气胸闷的故事。故事的男主角外号“戆木卵”,亲热点也可以叫伊“戆戆”,戆戆智商的确比同龄人略低,但也无大碍。顺便说一句,我关于苏联特务组织克格勃的早期知识就来源于戆戆。

当年戆戆大约156岁,长相酷似投奔怒海的越南华裔难民少年徐克。这天他约了七八名里弄里的同伴去动物园,回来之后性情大变,一直不说话,据同去的这天讲,他们走到老虎笼子附近的时候,忽然对面跑过来一名不到十岁的小孩,一句闲话不说,走到戆戆面前就给了伊一记耳光,打得戆戆眼冒金星。戆戆一记头戆特,不知如何是好。也很奇怪,动物园那天游人不多,小孩身后的树林里“飒飒”作响。小孩耳光打好,也不逃,就这么手插在口袋里,表情古怪地看着众人。

僵了一歇,戆戆毅然选择了忍辱负重,眼看小孩子笃悠悠消失在老虎笼子后头。“我要是还手,万一旁边冲出大部队,格记家什就吃大了呀。”戆戆的阴谋论深得小流氓拥戴。然而这个诡异无比的“耳光事件”一直是550弄流氓史上最令人难以拆解的谜团。

以戆戆的智商,还能带队远行,完全托他几个哥哥的福分。戆戆最老卵的阿哥——亲阿哥,外号“老熊”。老熊体格高大,面容俊美,综合了西门庆的风流与武松的刚烈。老熊最平和的一桩事迹是和人打赌赢了一包红双喜。在里弄内某户人家的造房工地上,他和这家的男主人打赌。他站立,微蹲,双手为托,然后两个小流氓合力拎起一袋一百斤重的水泥,安放在他手中,一包,再一包,再一包……最后四包水泥,被老熊用下巴顶住,朝前走了三步,扔到一辆黄鱼车上。

老熊凌厉的战斗力成为我们里弄不二的传奇,有时我们甚至觉得他生在550弄完全属于屈尊。1980年代中期,老熊带了他另一个兄弟巴拉巴拉东渡日本打工。从此,扶桑也有了华夏的传奇。打到日本资深黑社会熊谷祖要报警求助的那帮中国流氓中,就有老熊。后来我每次看到非常日式的标签“熊出没,注意”时都会想到老熊。因为在日本行事太过凶狠,几乎闹出人性命。几年后,老熊又和一帮兄弟偷渡去了美国,依旧在唐人街搞得人仰马翻,令老黑老墨谈“熊”色变。

1990年代中期,550弄拆迁前夕,将美钞寄回国之后,思乡心切的老熊带领几个弟兄集体去移民局自首,免费回到祖国怀抱。后来的老熊,分到两套房子,最笨的戆戆一直没结婚,于是归他照顾。老熊夫妻和戆戆住一套,另一套出租,日脚过得还不错。550弄的老人都说,老熊打架狠归狠,脑子十分清爽,例证是历经上百次战斗,从未打到让自己吃官司,其二是拆迁有了房子和钱之后,坚决不碰毒品。

当年550弄的流氓除了抵御外侮,最常见的犯事手段就是抢军帽,俗称“抛顶宫”,也有叫“抛顶功”的——这个词很传神,一人出手抢得军帽,手手相抛,须臾不见踪影,令失主茫然失措也。“抛顶宫”在1949年前就是上海滩流氓最擅长的伎俩,那时上海滩到处黄包车,出手的流氓一般趁黄包车下桥无法及时刹车之际,迅速上前撩起黄包车的门帘,抢走乘客的呢帽。1970年代,军人及其周边产品走俏,550弄的小流氓,经常在五角场镇上白相“抛顶宫”,抢的正是军帽。黄包车是老早没了,动手的地方一般在翔殷路上的电影放映站,趁散场混乱之际得手。

只有一个地方的人的军帽550弄的流氓是不敢抢的——与550隔国定路相望的二军大家属院中心东二村。该新村的大部分,在1980-1990年代的低品位高密度住宅建设中灰飞烟灭。在1930-1940日军侵略期间,中心东二村建了数十栋二层联排洋房,作为日军士官家属住宅。住宅区的建设十分人性化,一层住家两户从南边进,二层住家从北边上楼,左右进户,各不相扰。一层住家另有花园,枸杞为墙,细砂铺地,每次发大水对面550弄的塑料泡沫拖鞋到处乱飘时,中心村闲庭信步波澜不惊。

中心村的适龄青年各个身形健美,穿着最令550弄流氓羡慕的草绿色军便装——那种绿一看就不是大卡货那种泛着贼光的绿,而是温和笃定光泽的正楷货色,随时别上领章帽徽就可以器宇轩昂开赴战场。多年来,中心村这些脸上泛着贵族调调的大孩子们,几乎与550弄的流氓过着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但是,中心村又与遍布五角场的那些部队例如海研所、空政、空四军不同,它没有围墙,于是也形成不了相对封闭的大院文化。而且周边唯一的小学国定小学就在中心村之内,同时接纳550弄和中心村的军人子弟。奇异的共生关系,即使有龃龉亦难以演化成区域性冲突。只要咱们的人别手贱去抢对过孩子的军帽,哪怕暗地里咽涎吐水。

当然,流氓和嬉皮士差不多,只是青春期的荷尔蒙发作,没有拖挂产业链的话,成不了某种可以维持生活的营生。国定路的流氓们,随着年岁上去养家糊口的世俗生活替代了“路灯下宝贝”的率性,一种茫然迭代为另一种茫然。1990年年代中后期,550弄的物理性毁灭,也宣告了流氓的年代一去不返。


(早上6点被大白送抗原测试盒弄醒,写不动了,贴一篇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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